他主動迎上前來跟我們說話,倒不一定叫得出我們的名字,但好似認得昔日記憶的一部份,我們訝異於他外貌上的改變,尤其是在公車淒淒慘慘的燈光下,更驚訝於他多麼地自信愉快。

第一次聽見「鬥志」一詞是在讀國中的時候,班上來了個錢姓的新同學,且是從台灣轉學來的,長得很高,坐在最後面,對我們而言他有如雕像般的存在,不愛搭理人,男生女生都一樣,老師雖想多關照他,但他答話總是懶懶惘惘的,好像連起身都有困難,漸漸地也就不為難他了。這樣的日子也不知道他挨了多久,有一天消息傳來,他要轉回台灣的學校去了。這件事不知道讓他有多高興,應如流放刑期屆滿即將返回京城一般,不知道他親口向多少同學報告了這個好消息,同學一場,算是道別,其中也包括我,幾乎是第一次跟他說話,印象深刻那天的他神采奕奕特別漂亮。他雖然皮膚黑黑的,就算不是天生的,也是在別的地方曬的,不是澎湖,並不健康閃亮,而像是黑著一張臉,且經常懶散的趴在桌上,使他看起來有如溫室裡的豆芽菜,不過這時他背也不駝人也不倦了,五官靈聚在長長的臉上,看起來極為俊俏,尤其是掃除陰霾之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,彷彿可以看見光明的前途在裡面閃示。也許他覺得至少應該問聲為什麼,我卻沒有,最後他突然說道:待在這裡太久人會失去鬥志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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好個冠冕堂皇的離去的理由,大概是他在澎湖的這段日子最偉大的體悟。這是使用鬥志兩字的壞示範,他該等到轉學後才說給他的新同學聽。不過,一語驚醒夢中人,我連自己缺乏鬥志都不知道,且是這個與世無爭的環境造成的也不自覺。

我當時也不夠聰穎到給他一個輕蔑的微笑。再沒有人提起過他,不曉得重拾鬥志後的他變成什麼樣子,無法驗證他那句話。因為他,我很早就明白所謂的鬥志不過是一種藉口,一種生活的興致罷了。

到了高中又有另一則鬥志的範例。我們的體育老師,在地鄉下長大的他雖然教的是體育,可能是小時候營養不良,個頭瘦小,一身黝黑不僅是被田徑場上的烈日灼身,更像是從小耕作到大,課餘還在幫忙種田,摘掉斗笠來到學校,眉宇之上還掛著一個耀眼的太陽,給人一種威嚴又孤獨的感覺。大概是厭倦了高中體育老師的生活,每天吆喝學生撿球認真做操,運動會推三阻四沒有人願意主動上場,下課時乳臭未乾的小鬼勾肩搭背請他多照顧某個可愛的女生,在走廊上與跟他借課上英文的女老師點頭打招呼總感覺矮人一截。他離開任教多年的學校,聽說到台北坐辦公桌去了。

再遇見他時我和同學剛離開高三晚自習的教室搭上回家的公車,他主動迎上前來跟我們說話,倒不一定叫得出我們的名字,但好似認得昔日記憶的一部份,像拿到一塊失落的拼圖一樣雀躍。像那些運動選手穿起襯衫西褲來都特別的風度翩翩,我們訝異於他外貌上的改變,尤其是在公車淒淒慘慘的燈光下,更驚訝於他多麼地自信愉快。末了的一句話更是教人感動,他說改天到台北去找他,他將請「愛妻」下廚招待我們。若在鄉下繼續待下去,恐怕他一輩子也沒有勇氣在別人面前稱呼自己的老婆一聲愛妻,這是他想要的。

(中國時報)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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